旧谷既没,新谷未登,颇为老农,而值年灾,日月尚悠,为患未已。登岁之功,既不可希,朝夕所资,烟火裁通。旬日已来,始念饥乏,岁云夕矣,慨然永怀,今我不述,后生何闻哉!
弱年逢家乏,老至更长饥。
菽(shū)麦实所羡,孰敢慕甘肥。
惄(nì)如亚九饭,当暑厌寒衣。
岁月将欲暮,如何辛苦悲。
常善粥者心,深念蒙袂(mèi)非。
嗟(jiē)来何足吝,徒没空自遗。
斯滥岂攸(yōu)志,固穷夙所归。
馁(něi)也已矣夫,在昔余多师。
舊年的谷子已經吃完,新谷還沒有登場。我也算得上是一個老農,遇上了災荒年景。來日正長,災荒遠未度過。一年的收成,既然已無指望,眼下早晚之餐僅能勉強維持不至斷炊。近十天來,才真正感到饑餓困乏。一年将盡,不禁慨然長歎,寫下此詩以抒發懷抱。現在我如果不把心裡話說出來,後代子孫又怎麼能知道呢?
年少即逢家困乏,老來更貧常受饑。
粗食淡飯願已足,哪敢企求精美味!
窮困僅次于子思,暑天已厭穿寒衣。
一年歲月又将盡,何等辛酸又苦悲!
施粥之人心善良,掩面之人非所宜。
嗟來之食何足恨,白白餓死徒自棄。
人窮斯濫非我願,君子固窮是本志。
饑餓貧窮又何妨,古來多有我先師。
未登:谷物沒登場,即尚未收割。
頗為老農:做了很久的農民。老農是作者自稱。這裡有兩層意思:一是指務農已久,一是指年歲既老。
值年災:逢上一年之中的災荒。
日月尚悠:日子還很長。悠:久遠。
未已:不停,沒個完。
登歲之功:一年的農業收成。登歲:豐收之年。功:指農業收成。
希:希望,指望。
朝夕所資:早晚的生活所需。朝夕:指每天,日常。資:資用,指吃的用的生活必需品。裁:同才。裁通:僅通。裁:同“才”,僅。這兩句是說:僅能維持生活,不至于斷炊。
歲雲夕矣:一年将盡。雲:語助詞,無意義。夕:指年終。
永懷:用詩歌來抒寫懷抱。永:通“詠”。
述:陳述,抒寫。指作這首詩。後生:後代,子孫。這兩句是說:我不作詩把它記錄下來,後代怎麼知道呢?
弱年:即弱冠之年,二十歲。古代男子二十歲行冠禮,以示成人,但體猶未壯,所以叫“弱冠”。這裡指少年時期。家乏:家境貧困。更:經曆。長饑:長久挨餓。這兩句是說:少年時期家境窮困,到了老年更加挨餓。
菽(shū):豆類的總稱。甘肥:指精美的食品。這兩句是說:能吃上菽麥一類的飯就很滿足了,哪敢羨慕那些香甜美味呢?
惄(nì)如:因饑餓而愁苦之狀。《詩經·周南·汝墳》:“未見君子,惄如調饑。”毛傳:“惄,饑意也。調,朝也。”鄭玄箋:“怒,思也,未見君子之時,如朝饑之思食。”亞九飯:亞,次于。九飯:一個月吃九頓飯,指子思。《說苑·立節》說,子思住在衛國時,非常貧困,“三旬而九食”。這句是說,我饑餓窮愁,僅次于子思。
當暑厭寒衣:在暑天還穿着讨厭的寒衣,謂貧窮而無夏衣更換。當:值。
暮:指年終,一年将近。如何:奈何。這句是說對着辛苦和悲傷而無可如何。
善:稱許,稱贊。粥者:施粥以赈濟饑民的人,這裡指黔敖。《禮記·檀弓》:“齊大饑,黔敖為食于路,以待餓者而食之。有餓者蒙袂輯屦,貿貿然來。黔敖左奉食,右執飲,曰:‘嗟!來食。’揚其目而視之,曰:‘予唯不食嗟來之食,以至于斯也。’從而謝焉,終不食而死。”蒙袂(mèi):用衣袖蒙住臉。袂:衣袖。
嗟來:不禮貌的吆喝聲。吝:恨。徒沒:白白地餓死。遺:失,棄。以上四句稱許黔敖的善良本心,并為蒙袂者不食嗟來之食而婉惜,其實詩人自己也是不主張食嗟來之食的。蕭統《陶淵明傳》說淵明“躬耕自資遂報赢疾。江州刺史檀道濟往候之,僵卧瘠餒有日矣。道濟謂曰:‘賢者處世,天下無道則隐,有道則至;今子生文明之世,奈何自苦如此?’對曰:‘潛也何敢望賢?志不及也。’道濟饋以粱肉,麾而去之。”陶淵明此詩“有會而作”,疑即有感于此而作。
斯濫:為非作歹,指小人的行為。固窮:固守貧困,指君子的行為。《論語·衛靈公》雲:“子曰:君子固窮,小人窮斯濫矣。”悠志:所願。夙所歸:平素的志向所期望達到的。夙:舊。這兩句是說君子可以為保持節操而窮困,小人如窮困就會幹出越軌之事。
餒(něi):饑餓。在昔:過去。餘多師:我有很多老師。指值得效法的先賢,如伯夷、叔齊、子思,以及不食嗟來之食的蒙袂饑者等。
參考資料:
1、郭維森 包景誠.陶淵明集全譯.貴陽:貴州人民出版社,1992:181-18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