報任少卿書

报任少卿书朗读

 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,再拜言。

  少卿足下:曩者辱賜書,教以慎于接物,推賢進士為務,意氣勤勤懇懇。若望仆不相師,而用流俗人之言,仆非敢如此也。仆雖罷驽,亦嘗側聞長者之遺風矣。顧自以為身殘處穢,動而見尤,欲益反損,是以獨郁悒而無誰語。諺曰:“誰為為之?孰令聽之?”蓋鐘子期死,伯牙終身不複鼓琴。何則?士為知己者用,女為說己者容。若仆大質已虧缺矣,雖材懷随和,行若由夷,終不可以為榮,适足以發笑而自點耳。

  書辭宜答,會東從上來,又迫賤事,相見日淺,卒卒無須臾之間,得竭指意。今少卿抱不測之罪,涉旬月,迫季冬,仆又薄從上雍,恐卒然不可為諱,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懑以曉左右,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。請略陳固陋。阙然久不報,幸勿為過。

  仆聞之:修身者,智之符也;愛施者,仁之端也;取予者,義之表也;恥辱者,勇之決也;立名者,行之極也。士有此五者,然後可以托于世,列于君子之林矣。故禍莫憯于欲利,悲莫痛于傷心,行莫醜于辱先,诟莫大于宮刑。刑餘之人,無所比數,非一世也,所從來遠矣。昔衛靈公與雍渠同載,孔子适陳;商鞅因景監見,趙良寒心;同子參乘,袁絲變色:自古而恥之!夫以中材之人,事有關于宦豎,莫不傷氣,而況于慷慨之士乎!如今朝廷雖乏人,奈何令刀鋸之餘,薦天下之豪俊哉!仆賴先人緒業,得待罪辇毂下,二十餘年矣。所以自惟:上之,不能納忠效信,有奇策材力之譽,自結明主;次之,又不能拾遺補阙,招賢進能,顯岩穴之士;外之,不能備行伍,攻城野戰,有斬将搴旗之功;下之,不能積日累勞,取尊官厚祿,以為宗族交遊光寵。四者無一遂,苟合取容,無所短長之效,可見于此矣。鄉者,仆亦嘗廁下大夫之列,陪外廷末議。不以此時引維綱,盡思慮,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,在阘茸之中,乃欲仰首伸眉,論列是非,不亦輕朝廷、羞當世之士邪?嗟乎!嗟乎!如仆尚何言哉!尚何言哉!

 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。仆少負不羁之才,長無鄉曲之譽,主上幸以先人之故,使得奉薄伎,出入周衛之中。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,故絕賓客之知,忘室家之業,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,務一心營職,以求親媚于主上。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!

  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,素非能相善也。趣舍異路,未嘗銜杯酒,接殷勤之餘歡。然仆觀其為人,自守奇士,事親孝,與士信,臨财廉,取予義,分别有讓,恭儉下人,常思奮不顧身,以徇國家之急。其素所蓄積也,仆以為有國士之風。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,赴公家之難,斯已奇矣。今舉事一不當,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,仆誠私心痛之。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,深踐戎馬之地,足曆王庭,垂餌虎口,橫挑強胡,仰億萬之師,與單于連戰十有餘日,所殺過當。虜救死扶傷不給,旃裘之君長鹹震怖,乃悉征其左、右賢王,舉引弓之民,一國共攻而圍之。轉鬥千裡,矢盡道窮,救兵不至,士卒死傷如積。然陵一呼勞軍,士無不起,躬自流涕,沬血飲泣,更張空弮,冒白刃,北首争死敵者。陵未沒時,使有來報,漢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壽。後數日,陵敗書聞,主上為之食不甘味,聽朝不怡。大臣憂懼,不知所出。仆竊不自料其卑賤,見主上慘凄怛悼,誠欲效其款款之愚,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,能得人之死力,雖古之名将,不能過也。身雖陷敗,彼觀其意,且欲得其當而報于漢。事已無可奈何,其所摧敗,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。仆懷欲陳之,而未有路,适會召問,即以此指,推言陵之功,欲以廣主上之意,塞睚眦之辭。未能盡明,明主不曉,以為仆沮貳師,而為李陵遊說,遂下于理。拳拳之忠,終不能自列。因為誣上,卒從吏議。家貧,貨賂不足以自贖,交遊莫救,左右親近不為一言。身非木石,獨與法吏為伍,深幽囹圄之中,誰可告愬者!此真少卿所親見,仆行事豈不然乎?李陵既生降,隤其家聲,而仆又佴之蠶室,重為天下觀笑。悲夫!悲夫!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。

 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,文史星曆,近乎蔔祝之間,固主上所戲弄,倡優所畜,流俗之所輕也。假令仆伏法受誅,若九牛亡一毛,與蝼蟻何以異?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,特以為智窮罪極,不能自免,卒就死耳。何也?素所自樹立使然也。人固有一死,或重于泰山,或輕于鴻毛,用之所趨異也。太上不辱先,其次不辱身,其次不辱理色,其次不辱辭令,其次诎體受辱,其次易服受辱,其次關木索、被箠楚受辱,其次剔毛發、嬰金鐵受辱,其次毀肌膚、斷肢體受辱,最下腐刑極矣!傳曰“刑不上大夫。”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厲也。猛虎在深山,百獸震恐,及在檻阱之中,搖尾而求食,積威約之漸也。故士有畫地為牢,勢不可入;削木為吏,議不可對,定計于鮮也。今交手足,受木索,暴肌膚,受榜箠,幽于圜牆之中。當此之時,見獄吏則頭搶地,視徒隸則心惕息。何者?積威約之勢也。及以至是,言不辱者,所謂強顔耳,曷足貴乎!且西伯,伯也,拘于羑裡;李斯,相也,具于五刑;淮陰,王也,受械于陳;彭越、張敖,南面稱孤,系獄抵罪;绛侯誅諸呂,權傾五伯,囚于請室;魏其,大将也,衣赭衣,關三木;季布為朱家鉗奴;灌夫受辱于居室。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,聲聞鄰國,及罪至罔加,不能引決自裁,在塵埃之中。古今一體,安在其不辱也?由此言之,勇怯,勢也;強弱,形也。審矣,何足怪乎?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,以稍陵遲,至于鞭箠之間,乃欲引節,斯不亦遠乎!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,殆為此也。

 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,念父母,顧妻子,至激于義理者不然,乃有所不得已也。今仆不幸,早失父母,無兄弟之親,獨身孤立,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?且勇者不必死節,怯夫慕義,何處不勉焉!仆雖怯懦,欲苟活,亦頗識去就之分矣,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!且夫臧獲婢妾,猶能引決,況仆之不得已乎?所以隐忍苟活,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,恨私心有所不盡,鄙陋沒世,而文采不表于後也。

 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,不可勝記,唯倜傥非常之人稱焉。蓋文王拘而演《周易》;仲尼厄而作《春秋》;屈原放逐,乃賦《離騷》;左丘失明,厥有《國語》;孫子膑腳,《兵法》修列;不韋遷蜀,世傳《呂覽》;韓非囚秦,《說難》《孤憤》;《詩》三百篇,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。此人皆意有所郁結,不得通其道,故述往事、思來者。乃如左丘無目,孫子斷足,終不可用,退而論書策,以舒其憤,思垂空文以自見。

  仆竊不遜,近自托于無能之辭,網羅天下放失舊聞,略考其行事,綜其終始,稽其成敗興壞之紀,上計軒轅,下至于茲,為十表,本紀十二,書八章,世家三十,列傳七十,凡百三十篇。亦欲以究天人之際,通古今之變,成一家之言。草創未就,會遭此禍,惜其不成,是以就極刑而無愠色。仆誠以著此書,藏之名山,傳之其人,通邑大都,則仆償前辱之責,雖萬被戮,豈有悔哉!然此可為智者道,難為俗人言也!

  且負下未易居,下流多謗議。仆以口語遇遭此禍,重為鄉黨所笑,以污辱先人,亦何面目複上父母之丘墓乎?雖累百世,垢彌甚耳!是以腸一日而九回,居則忽忽若有所亡,出則不知其所往。每念斯恥,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!身直為閨閣之臣,甯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?故且從俗浮沉,與時俯仰,以通其狂惑。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,無乃與仆私心剌謬乎?今雖欲自雕琢,曼辭以自飾,無益,于俗不信,适足取辱耳。要之,死日然後是非乃定。書不能悉意,故略陳固陋。謹再拜。

()

譯文

  為《太史公》做牛做馬的司馬遷再拜緻意。

  少卿足下:從前承蒙您給我寫信,教導我用謹慎的态度在待人接物上,以推舉賢能、引薦人才為己任,情意十分懇切誠摯,好像抱怨我沒有遵從您的教誨,而是追随了世俗之人的意見。我是不敢這樣做的。我雖然平庸無能,但也曾聽到過德高才俊的前輩遺留下來的風尚。隻是我自認為身體已遭受摧殘,又處于污濁的環境之中,每有行動便受到指責,想對事情有所增益,結果反而自己遭到損害,因此我獨自憂悶而不能向人訴說。俗話說:"為誰去做,教誰來聽?"鐘子期死了,伯牙便一輩子不再彈琴。這是為什麼呢?賢士樂于被了解自己的人所用,女子為喜愛自己的人而打扮。像我這樣的人,身軀已經虧殘,即使才能像随侯珠、和氏璧那樣稀有,品行像許由、伯夷那樣高尚,終究不能把這些當做光榮,隻不過足以被人恥笑而自取污辱。

  來信本應及時答複,剛巧我侍從皇上東巡回來,後又為煩瑣之事所逼迫,能見面的日子很少,我又匆匆忙忙地沒有片刻的閑工夫來詳盡地表達心意。您蒙受意想不到的罪禍,再過一月,臨近十二月,我侍從皇上到雍縣去的日期也迫近了,恐怕突然之間您就會有不幸之事發生,因而使我終生不能向您抒發胸中的憤懑,那麼與世長辭的靈魂會永遠留下無窮的遺憾。請讓我向您略約陳述淺陋的意見。隔了很長的日子沒有複信給您,希望您不要責怪。

  我聽到過這樣的說法:一個人如何修身,是判斷他智慧的憑證;能夠自修其身,這是有智慧的憑證。能夠憐愛别人,樂于施舍,這是行仁德的開始。取和予是否得當,這是衡量義與不義的标志。看一個人對恥辱采取什麼态度,就可以決斷他是否勇敢。建立好的名聲,這是德行的最高準則。志士有這五種品德,然後就可以立足于社會,排在君子的行列中了。所以,沒有什麼災禍比貪圖私利更慘的了。沒有什麼悲哀比傷創心靈更為可悲了。沒有什麼行為比使先人受辱這件事更醜惡了,沒有什麼恥辱比遭受宮刑更嚴重了。受過宮刑後獲得餘生的人,社會地位是沒法比類的,這并非當今之世如此,這種情況從開始以來已經很久了。從前衛靈公與宦官雍渠同坐一輛車子,孔子感到這對他是一種侮辱,便離開衛國到陳國去,商鞅通過姓景的太監而得以谒見秦孝公,賢士趙良為此擔憂;太監趙談陪坐在漢文帝的車上,袁絲為之臉色大變。自古以來,人們把與刑餘之人相并列當做一種恥辱。就一般才智的人來說,一旦事情關系到宦官,沒有不感到傷心喪氣的,更何況氣節高尚的人呢?如今朝廷雖然缺乏人才,但怎麼會讓一個受過刀鋸摧殘之刑的人,來推薦天下的豪傑俊才呢?我憑着先父遺留下來的事業,才能夠在京城任職,到已二十多年了。我常常這樣想:上不能對君王進納忠言,獻出誠實的心意,而有出謀劃策的稱譽,從而得到皇上的信任;其次,又不能給皇上拾取遺漏,補正阙失,招納賢才,推舉能人,使隐居在岩穴中的賢士不至被埋沒;對外,又不能備數于軍隊之中,參加攻城野戰,以建立斬将奪旗的功勞;從最次要的方面來看,又不能積累老資格,在言論方面立功,謀得尊貴的官職,優厚的俸祿,來為宗族和朋友争光。這四個方面沒有哪一方面做出成績,我隻能有意地迎合皇上的心意,以保全自己的地位。我沒有些微的建樹,從這四方面就可以看出來了。以前,我也曾夾雜在下大夫的行列,跟在外朝官員的後面發表一些微不足道的議論。我沒有利用這個機會申張國家的法度,竭盡自己的思慮,到現在已經身體殘廢成為打掃污穢的奴隸,處在地位卑賤的人的行列當中,還想昂首揚眉,評論是非,不也是輕視朝廷、使當世的君子們感到羞恥嗎?唉!唉!像我這樣的人,尚且說什麼呢?尚且說什麼呢?

  而且,事情的前因後果一般人是不容易弄明白的。我在少年的時候就沒有卓越不羁的才華,成年以後也沒有得到鄉裡的稱譽,幸虧皇上因為我父親是太史令,使我能夠獲得奉獻微薄才能的機會,出入宮禁之中。我認為頭上頂着盆子就不能望天,所以斷絕了賓客的往來,忘掉了家室的事務,日夜都在考慮全部獻出自己的微不足道的才幹和能力,專心供職,以求得皇上的信任和寵幸。但是,事情與願望違背太大,不是原先所料想的那樣。我和李陵都在朝中為官,向來并沒有多少交往,追求和反對的目标也不相同,從不曾在一起舉杯飲酒,互相表示友好的感情。但是我觀察李陵的為人,确是個守節操的不平常之人:奉事父母講孝道,同朋友交往守信用,遇到錢财很廉潔,或取或予都合乎禮義,能分别長幼尊卑,謙讓有禮,恭敬謙卑自甘人下,總是考慮着奮不顧身來赴國家的急難。他曆來積鑄的品德,我認為有國士的風度。做人臣的,從出于萬死而不顧一生的考慮,奔赴國家的危難,這已經是很少見的了。現在他行事一有不當,而那些隻顧保全自己性命和妻室兒女利益的臣子們,便跟着挑撥是非,誇大過錯,陷人于禍,我确實從内心感到沉痛。況且李陵帶領的兵卒不滿五千,深入敵人軍事要地,到達單于的王庭,好像在老虎口上垂挂誘餌,向強大的胡兵四面挑戰,面對着億萬敵兵,同單于連續作戰十多天,殺傷的敵人超過了自己軍隊的人數,使得敵人連救死扶傷都顧不上。匈奴君長都十分震驚恐怖,于是就征調左、右賢王,出動了所有會開弓放箭的人,舉國上下,共同攻打李陵并包圍他。李陵轉戰千裡,箭都射完了,進退之路已經斷絕,救兵不來,士兵死傷成堆。但是,當李陵振臂一呼,鼓舞士氣的時候,兵士沒有不奮起的,他們流着眼淚,一個個滿臉是血,強忍悲泣,拉開空的弓弦,冒着白光閃閃的刀鋒,向北拼死殺敵。當李陵的軍隊尚未覆沒的時候,使者曾給朝廷送來捷報,朝廷的公卿王侯都舉杯為皇上慶賀。幾天以後,李陵兵敗的奏書傳來,皇上為此而飲食不甜,處理朝政也不高興。大臣們都很憂慮,害怕,不知如何是好。我私下裡并未考慮自己的卑賤,見皇上悲傷痛心,實在想盡一點我那款款愚忠。我認為李陵向來與将士們同甘共苦,能夠換得士兵們拼死效命的行動,即使是古代名将恐怕也沒能超過的。他雖然身陷重圍,兵敗投降,但看他的意思,是想尋找機會報效漢朝。事情已經到了無可奈何的地步,但他摧垮、打敗敵軍的功勞,也足以向天下人顯示他的本心了。我内心打算向皇上陳述上面的看法,而沒有得到适當的機會,恰逢皇上召見,詢問我的看法,我就根據這些意見來論述李陵的功勞,想以此來寬慰皇上的胸懷,堵塞那些攻擊、誣陷的言論。我沒有完全說清我的意思,聖明的君主不深入了解,認為我是攻擊貳師将軍,而為李陵辯解,于是将我交付獄官處罰。我的虔敬和忠誠的心意,始終沒有機會陳述和辯白,被判了誣上的罪名,皇上終于同意了法吏的判決。我家境貧寒,微薄的錢财不足以拿來贖罪,朋友們誰也不出面營救,皇帝左右的親近大臣又不肯替我說一句話。我血肉之軀本非木頭和石塊,卻與執法的官吏在一起,深深地關閉在牢獄之中,我向誰去訴說内心的痛苦呢?這些,正是少卿所親眼看見的,我的所作所為難道不正是這樣嗎?李陵投降以後,敗壞了他的家族的名聲,而我接着被置于蠶室,更被天下人所恥笑,可悲啊!可悲!

  這些事情是不容易逐一地向俗人解釋的。我的祖先沒有剖符丹書的功勞,職掌文獻史料、天文曆法工作的官員,地位接近于算卦、贊禮的人,本是皇上所戲弄并當作倡優來畜養的人,是世俗所輕視的。假如我伏法被殺,那好像是九牛的身上失掉一根毛,同蝼蟻又有什麼區别?世人又不會拿我之死與能殉節的人相比,隻會認為我是智盡無能、罪大惡極,不能免于死刑,而終于走向死路罷了!為什麼會這樣呢?這是我向來所從事的職業以及地位,使人們會這樣地看待自己。人本來就有一死,但有的人死得比泰山還重,有的人死的卻比鴻毛還輕,這是因為他們用死追求的目的不同啊!一個人最重要的是不使祖先受辱,其次是不能使身體受辱,其次是不能因自己的臉色不合禮儀而受辱,其次是不能因為自己的言語不當而受辱,其次是使肢體受扭曲(長跪、被可捆綁)而受辱,其次是穿上囚服受辱,其次是帶上木枷,遭受杖刑而受辱,其次是被剃光頭發、頸戴枷鎖而受辱,其次是毀壞肌膚、斷肢截體而受辱,最下等的是宮刑了,侮辱到了極點。古書說"刑不上大夫",這句話的意思是說,對于士大夫的氣節,不可不勸勉鼓勵啊(鼓勵士大夫在犯罪以後勇于自殺,自殺就堅守了士大夫的氣節)。猛虎生活在深山之中,百獸就都震恐,等到它落入陷阱和栅欄之中時,就隻得搖着尾巴乞求食物,這是人不斷地使用威力和約束而逐漸使它馴服的。所以,士子看見畫地為牢而決不進入,面對削木而成的假獄吏也決不能接受他的審訊,把思慮計謀定在自我了斷上面。現在我的手腳捆在一起,被木枷鎖住、繩索捆綁,皮肉暴露在外,受着棍打和鞭笞,關在牢獄之中。在這種時候,看見獄吏就叩頭觸地,看見牢卒就恐懼喘息。這是為什麼呢?這是經過長時間的威逼約束所造成的形勢。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,再談什麼不受污辱,那就是人們常說的厚臉皮了,有什麼值得尊貴的呢?況且,像西伯姬昌,是諸侯的領袖,曾被拘禁在羑裡;李斯,是丞相,也受盡了五刑;淮陰侯韓信,被封為王,卻在陳地被戴上刑具;彭越、張敖被誣告有稱帝野心,被捕入獄并定下罪名;绛侯周勃,曾誅殺諸呂,一時間權力大于春秋五霸,也被囚禁在請罪室中;魏其侯窦嬰,是一員大将,也穿上了紅色的囚衣,手、腳、頸項都套上了刑具;季布以鐵圈束頸賣身給朱家當了奴隸;灌夫被拘于居室而受屈辱。這些人的身份都到了王侯将相的地位,聲名傳揚到鄰國,等到犯了罪而法網加身的時候,不能夠下決心自殺,處在污穢屈辱的地位。古今都是一樣的,哪裡能不受辱呢?照這樣說來,勇敢或怯懦,乃是形勢所造成;堅強或懦弱,也是形勢所決定。這是很清楚明白的事了,有什麼奇怪的呢?況且人不能早一點在被法律制裁之前就自殺,因此漸漸地衰敗,到了挨打受刑的時候,才想到伸張士大夫的名節,這種願望和現實不是相距太遠了嗎?古人之所以慎重地對大夫用刑,大概就是因為這個緣故。

  人之常情,沒有誰不貪生怕死的,都挂念父母,顧慮妻室兒女。至于那些激憤于正義公理的人當然不是這樣,這裡有迫不得已的情況。如今我很不幸,早早地失去雙親,又沒有兄弟互相愛護,獨身一人,孤立于世,少卿你看我對妻室兒女又怎樣呢?況且一個勇敢的人不一定要為名節去死,怯懦的人如果仰慕大義,什麼地方不可以勉勵自己去死節呢?我雖然怯懦軟弱,想苟活在人世,但也稍微懂得區分棄生就死的界限,哪會自甘沉溺于牢獄生活而忍受屈辱呢?再說奴隸婢妾尚且能夠下決心自殺,何況像我到了這樣不得已的地步!我之所以忍受着屈辱苟且活下來,陷在污濁的監獄之中卻不肯死,是遺憾我内心的志願有未達到的,如果平平庸庸地死了,文章就不能在後世顯露。

  古時候雖富貴但名字磨滅不傳的人,多得數不清,隻有那些卓異而不平常的人才在世上著稱。(那就是:)西伯姬昌被拘禁而擴寫《周易》;孔子受困窘而作《春秋》;屈原被放逐,才寫了《離騷》;左丘明失去視力,才有《國語》;孫膑被截去膝蓋骨,《兵法》才撰寫出來;呂不韋被貶谪蜀地,後世才流傳着《呂氏春秋》;韓非被囚禁在秦國,寫出《說難》、《孤憤》;《詩》三百篇,大都是一些聖賢們抒發憤慨而寫作的。這些人都是(因為)感情有壓抑郁結不解的地方,不能實現其理想,所以記述過去的事迹,讓将來的人了解他的志向。就像左丘明沒有了視力,孫膑斷了雙腳,終生不能被人重用,便退隐著書立說來抒發他們的怨憤,想到活下來從事著作來表現自己的思想。

  我私下裡也自不量力,近來用我那不高明的文辭,收集天下散失的曆史傳聞,粗略地考訂其真實性,綜述其事實的本末,推究其成敗盛衰的道理,上自黃帝,下至于當今,寫成十篇表,十二篇本紀,八篇書,三十篇世家,七十篇列傳,一共一百三十篇,也是想探求天道與人事之間的關系,貫通古往今來變化的脈絡,成為一家的言論。剛開始草創還沒有成書,恰恰遭遇到這場災禍,我痛惜這部書不能完成,因此受到最殘酷的刑罰也沒有怨怒之色。我确實想完成這本書,把它(暫時)藏在名山之中,(以後)再傳給跟自己志同道合的人,再讓它廣傳于天下。那麼,我便抵償了以前所受的侮辱,即使受再多的侮辱,難道會後悔嗎?然而,這些隻能向有見識的人訴說,卻很難向世俗之人講清楚啊!

  再說,戴罪被侮辱的處境是很不容易安生的,地位卑賤的人,往往被人诽謗和議論。我因為多嘴說了幾句話而遭遇這場大禍,更被鄉裡之人、朋友羞辱和嘲笑,污辱了祖宗,又有什麼顔面再到父母的墳墓上去祭掃呢?即使是到百代之後,這污垢和恥辱會更加深重啊!因此在肺腑中腸子裡每日多次回轉,坐在家中,精神恍恍忽忽,好像丢失了什麼;出門則不知道往哪兒走。每當想到這件恥辱的事,冷汗沒有不從脊背上冒出來而沾濕衣襟的。我已經成了宦官,怎麼能夠自己引退,深深地在山林岩穴隐居呢?所以隻得随俗浮沉,跟着形勢上下,以表現我狂放和迷惑不明。如今少卿竟教導我要推賢進士,這難道不是與我自己的願望相違背的嗎?現在我雖然想自我雕飾一番,用美好的言辭來為自己開脫,這也沒有好處,因為世俗之人是不會相信的,隻會使我自讨侮辱啊。簡單地說,人要到死後的日子,然後是非才能夠論定。書信是不能完全表達心意的,因而隻是略微陳述我愚執、淺陋的意見罷了。

  恭敬的拜兩次。

注釋

太史公:太史公不是自稱,也不是公職,漢代隻有太史令一職,且古人寫信不可能自稱公。錢穆在《太史公考證》一文中認為,《史記》原名是《太史公》。牛馬走:謙詞,意為象牛馬一 樣以供奔走。走,義同“仆”。此十二字《漢書·司馬遷傳》無,據《文選》補。意思是司馬遷為了《史記》一書像做牛做馬一樣活着。本詞條基本上依照《昭明文選》李善注本,并參照無臣注本及漢書。

曩:從前。

望:怨。

流:流轉、遷移的意思。

罷:通“疲”。驽:劣馬。疲弩:比喻才能低下。

側聞:從旁聽說。猶言“伏聞”,自謙之詞。

身殘處穢:指因受宮刑而身體殘缺,兼與宦官賤役雜處。

鐘子期、伯牙:春秋時楚人。伯牙善鼓琴,鐘子期知音。鐘子期死後,伯牙破琴絕弦,終身不複鼓琴。事見《呂氏春秋·本味篇》。

随、和:随侯之珠和和氏之璧,是戰國時的珍貴寶物。

由、夷:許由和伯夷,兩人都是古代被推為品德高尚的人。

點:玷污。

會東從上來:太始四年(前93)三月,漢武帝東巡泰山,四月,又到海邊的不其山,五月間返回長安。司馬遷從駕而行。

卒卒:同“猝猝”,匆匆忙忙的樣子。

季冬:冬季的第三個月,即十二月。漢津,每年十二月處決囚犯。

薄:同“迫”。雍:地名,在今陝西鳳翔縣南,設有祭祀五帝的神壇五畤。據《漢書·武帝紀》:“太始四年冬十二月,行幸雍,祠五畤。”本文當即作于是年,司馬遷五十三歲。

不可諱:死的委婉說法。任安這次下獄,後被漢武帝赦免。但兩年之後,任安又因戾太子事件被處腰斬。

宮刑:一種破壞男性生殖器的刑罰,也稱“腐刑” 。

“衛靈公”二句:春秋時,衛靈公和夫人乘車出遊,讓宦官雍渠同車,而讓孔子坐後面一輛車。孔子深以為恥辱,就離開了衛國。事見《孔子家語》。這裡說“适陳”,未詳。

“商鞅”二句:商鞅得到秦孝公的支持變法革新。景監是秦孝公寵信的宦官,曾向秦孝公推薦商鞅。趙良是秦孝公的臣子,與商鞅政見不同。事見《史記·商君列傳》:“趙良謂商君曰:……今君之相秦也,因嬖人景監以為主,非所以為名也。”

“同子”二句:同子指漢文帝的宦官趙談,因為與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同名,避諱而稱“同子”。爰同“袁”。爰絲即袁絲,亦即袁盎,漢文帝時任郎中。有一天,文帝坐車去看他的母親,宦官陪乘,袁盎伏在車前說:“臣聞天子所與共六尺輿者,皆天下豪英,今漢雖乏人,奈何與刀鋸之餘共載?”于是文帝隻得依言令趙談下車。事見《漢書·袁盎列傳》。

豎:供役使的小臣。後泛指卑賤者。

忼慨:即“慷慨”。

待罪:做官的謙詞。辇毂下:皇帝的車駕之下。代指京城長安。

惟:思考。

搴:拔取。

鄉:通“向”。廁:參加。下大夫:太史令官位較低,屬下大夫。

外廷:漢制,凡遇疑難不決之事,則令群臣在外廷讨論。末議:微不足道的意見。“陪外廷末議”是謙詞。

維綱:國家的法令。

闒茸:下賤,低劣。

卬:通“昂”。信:通“伸”:

鄉曲:鄉裡。漢文帝為了詢訪自己治理天下的得失,诏令各地“舉賢良方正能直言切谏者”,亦即有鄉曲之譽者,選以授官,二句言司馬遷未能由此途徑入仕。

周衛:周密的護衛,即宮禁。

戴盆何以望天:當時諺語。形容忙于職守,識見淺陋,無暇他顧。

李陵:字少卿,西漢名将李廣孫,善騎射。武帝時,為騎都尉,率兵出擊匈奴貴族,戰敗投降,封右校王。後病死匈奴。俱居門下:司馬遷曾與李陵同在“侍中曹”(官署名)内任侍中。

趣舍:向往和廢棄。趣,同“趨”。

銜杯酒:在一起喝酒。指私人交往。

媒孽:也作“孽”,釀酒的酵母。這裡用作動詞,誇大的意思。

王庭:匈奴單于的居處。

彊:同“強”。胡:指匈奴。

卬:即“仰”,仰攻。當時李陵軍被圍困谷地。

旃:毛織品。《史記·匈奴傳》:“自君王以下,鹹食肉,衣其皮革。披旃裘。”

左右賢王:左賢王和右賢王,匈奴封号最高的貴族。

沬:以手掬水洗臉。

弮:強硬的弓弩。

上壽:這裡指祝捷。

怛:悲痛。款款:忠誠的樣子。

士大夫:此指李陵的部下将士。絕甘:舍棄甘美的食品。分少:即使所得甚少也平分給衆人。

睚眦:怒目相視。

沮:毀壞。貳師:貳師将軍李廣利,漢武帝寵妃李夫人之兄。李陵被圍時,李廣利并未率主力救授,緻使李陵兵敗。其後司馬遷為李陵辨解,武帝以為他有意诋毀李廣利。

理:掌司法之官。

囹圄:監獄。

聩:墜毀。李陵是名将之後,據《史記·李廣傳》記載:“單于既得陵,素聞其家聲,以女妻陵而貴之。自是之後,李氏名敗。”

茸:推置其中。蠶室:溫暖密封的房子。言其象養蠶的房子。初受腐刑的人怕風,故須住此。

剖符:把竹做的契約一剖為二,皇帝與大臣各執一塊,上面寫着同樣的誓詞,說永遠不改變立功大臣的爵位。丹書:把誓詞用丹砂寫在鐵制的契券上。凡持有剖符、丹書的大臣,其子孫犯罪可獲赦免。

文史星曆:史籍和天文曆法,都屬太史令掌管。

蝼螘:蝼蟻。螘,同“蟻”。

易服:換上罪犯的服裝。古代罪犯穿赭(深紅)色的衣服。

木索:木枷和繩索。

鬀:同“剃”,把頭發剃光,即髡刑。嬰:環繞。頸上帶着鐵鍊服苦役,即鉗刑。

腐刑:即宮刑。見注19。

刑不上大夫:《禮記·曲禮》中語。

穽:捕獸的陷坑。檻:關獸的籠子。

鮮:态度鮮明。即自殺,以示不受辱。

榜:鞭打。箠:竹棒。此處用作動詞。

槍:同“搶”。

惕息:膽戰心驚。

西伯:即周文王,為西方諸侯之長。伯也:伯通“霸”。

牖裡:一作“羑裡”,在今河南湯陰縣。文王曾被殷纣王囚禁于此。

李斯:秦始皇時任為丞相,後因秦二世聽信趙高讒言,被受五刑,腰斬于鹹陽。

五刑:秦漢時五種刑罰,見《漢書·刑法志》:“當三族者,皆先黥劓,斬左右趾,笞殺之,枭其首,葅其骨肉于市。”

淮陰:指淮陰侯韓信。

受械于陳:漢立,淮陰侯韓信被劉邦封為楚王,都下邳(今江蘇邳縣)。後高祖疑其謀反,用陳平之計,在陳(楚地)逮捕了他。械,拘禁手足的木制刑具。

彭越:漢高祖的功臣。

張敖:漢高祖功臣張耳的兒子,襲父爵為趙王。彭越和張敖都因被人誣告稱孤謀反,下獄定罪。

绛侯:漢初功臣周勃,封绛侯。惠帝和呂後死後,呂後家族中呂産、呂祿等人謀奪漢室,周勃和陳平一起定計誅諸呂,迎立劉邦中子劉恒為文帝。

五伯:即“五霸”。

請室:大臣犯罪等待判決的地方。周勃後被人誣告謀反,囚于獄中。

魏其:大将軍窦嬰,漢景帝時被封為魏其侯。武帝時,營救灌夫,被人誣告,下獄判處死罪。三木:頭枷、手铐、腳鐐。

季布:楚霸王項羽的大将,曾多次打擊劉邦。項羽敗死,劉邦出重金緝捕季布。季布改名換姓,受髡刑和鉗刑,賣身給魯人朱家為奴。

灌夫:漢景帝時為中郎将,武帝時官太仆。因得罪了丞相田蚡,被囚于居室,後受誅。居室:少府所屬的官署。

耎:“軟”的古字。

湛:同“沉”。累绁捆綁犯人的繩子,引伸為捆綁、牢獄。

臧獲:奴曰臧,婢曰獲。

俶傥:豪邁不受拘束。

西伯拘而演《周易》:傳說周文王被殷纣王拘禁在牖裡時,把古代的八卦推演為六十四卦,成為《周易》的骨幹。

仲尼厄而作春秋:孔丘字仲尼,周遊列國宣傳儒道,在陳地和蔡地受到圍攻和絕糧之苦,返回魯國作《春秋》一書。

屈原:曾兩次被楚王放逐,幽憤而作《離騷》。

左丘:春秋時魯國史官左丘明。《國語》:史書,相傳為左丘明撰著。

孫子:春秋戰國時著名軍事家孫膑。膑腳:孫膑曾與龐涓一起從鬼谷子習兵法。後龐涓為魏惠王将軍,騙膑入魏,割去了他的膑骨(膝蓋骨)。孫膑有《孫膑兵法》傳世。

不韋:呂不韋,戰國末年大商人,秦初為相國。曾命門客著《呂氏春秋》(一名《呂覽》)。始皇十年,令呂不韋舉家遷蜀,呂不韋自殺。

韓非:戰國後期韓國公子,曾從荀卿學,入秦被李斯所讒,下獄死。著有《韓非子》,《說難》、《孤憤》是其中的兩篇。

《詩》三百篇:今本《詩經》共有三百零五篇,此舉其成數。

失:讀為“佚”。

愠:怒。

戮笑:辱笑。

九回:九轉。形容痛苦之極。

閨閤之臣:指宦官。閨、閤都是宮中小門,指皇帝深密的内廷。

雕瑑:雕刻成連錦狀的花紋。這裡指自我妝飾。

缧绁:捆綁犯人的繩子。